貴州夫妻帶4歲患癌孩子到重慶捐獻遺體:患有惡性腫瘤
坪壩區(qū)新橋正街的僻壤小巷有不少旅館,坑洼道路連日陰雨后格外泥濘,貨車、三輪車、轎車駛過,飛濺的泥水讓行人莫不側(cè)身躲閃。
這里,一間不足10平方米陰暗潮濕的小房間,只能容納一家人蝸居,他們多是來自我市偏遠區(qū)縣或者市外的求醫(yī)者。邱培亮是其中之一。
旁人眼里,邱培亮曾是一個幸福的人———娶到一個比自己小10歲的嬌妻,4年前喜得兒子,小名狗狗。
白凈乖巧、聰明伶俐的狗狗,是家里下一輩的獨苗。邱培亮夫妻帶著狗狗從貴州省六盤水市來到重慶。
患上腦干膠質(zhì)瘤的狗狗日漸衰弱,藥石無靈。他們住在出租房的目的,是等待狗狗安然離去,將他的器官及遺體全部捐獻。
“與其爛在土里,不如幫幫別人。”每每說出這句話,邱培亮這個38歲的黝黑男人,就會哭得像個孩子。
6月28日早上6點,邱培亮已經(jīng)連續(xù)盯著兒子6個小時,抽完半包香煙。他叫醒妻子何成琴,自己墊好枕頭和衣而眠。
6月13日來到重慶,10多天里,他習慣了這樣的作息,他要盯著兒子呼吸,不能讓他在睡夢中了無生息地走掉。
最初,他睡不著,現(xiàn)在,他希望睡著,回到兩個月前的幸福場景中。
兒子惡性腦瘤
幸福戛然而止
邱培亮老家在貴州六盤水,初中文化的他沒什么大抱負,與何成琴結(jié)婚后,他能想到的就是外出打工,掙點錢,讓妻子與70多歲的老母親過上好日子。
4年前兒子狗狗出世,讓他更加堅定了方向。狗狗1歲多,他帶著妻子、母親一起到了浙江寧波,租了一間小屋。邱培亮在一家私人公交公司當駕駛員,清晨5點半上班,晚上9點半下班。
“狗狗每天都被媽媽抱著,到我回家的車站接我,多遠就‘爸爸爸爸’地叫。”邱培亮在回憶中喜笑顏開,他說自己不懂大道理,只知道即使累得腰酸背痛,拉過兒子蓮藕一般的手臂,一把抱進懷里,全身上下就只有甜蜜。
老天的眷顧似乎一下遠離了他。2013年,考慮到母親年邁,邱培亮全家回到了六盤水。多年積蓄加上姐姐幫扶,妻子開了一家砂鍋米線店,小生意漸入正軌。
狗狗卻開始不正常起來。邱培亮到幼兒園接孩子,別家小孩下樓梯一蹦一跳,為啥狗狗總是一步一步地往下挪。疑惑很快有了答案,4月9日,六盤水市第一人民醫(yī)院CT檢查,次日醫(yī)生診斷狗狗的腦部有腫瘤,已經(jīng)壓迫了部分運動神經(jīng)。
“原發(fā)性腦干膠質(zhì)瘤”,這幾個字至今仍讓邱培亮不寒而栗,4.1厘米×4.2厘米,乒乓球大小的腫瘤就在狗狗腦中。醫(yī)生說,他們不敢做這樣的手術(shù)。
第二天,邱培亮帶著狗狗馬不停蹄地趕到重慶,從醫(yī)院的專家口中,他得到相似回答。
回憶至此,邱培亮將手中煙頭在蚊香盤中使勁按滅。他的幸福,戛然而止。
與其爛在土里
不如捐獻救人
“這孩子太完美了,老天爺要給他一個瑕疵。”換在兩個月前,邱培亮絕對不會相信這種莫名其妙的理論,但現(xiàn)在,這個念頭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。
他再一次說起這句話的時候,何成琴已經(jīng)沒有責怪的言語,悠悠地看了他一眼,面對狗狗轉(zhuǎn)身側(cè)躺在床上,這是狗狗生病以來,隨時隨地都要求她做到的姿勢。
何成琴最初反感丈夫提及這樣的說法,是因為感覺晦氣。狗狗是很完美,長相白凈可愛,臉上連一顆痣都沒有,小嘴很甜,見人就喊,娘家和婆家的大人都很喜歡他。
狗狗上幼兒園不久,老師給小朋友們編了一套舞蹈《盧老板》,狗狗練習得很開心。當天回家,他主動吵著要給爸爸媽媽表演,在家人一片贊譽聲中,狗狗有了第一個家庭保留節(jié)目,他跳完舞蹈,咧著嘴,還煞有介事地給大家鞠了一躬。
何成琴不時在想,老天爺給兒子的“瑕疵”也太過分了。腫瘤對腦部神經(jīng)的壓迫,讓狗狗的手腳變得僵硬,只能在床上做幾個簡單動作。以前他用兩只大眼睛盯著自己,里面清澈,而現(xiàn)在,黑洞洞的眼神變得混濁,右眼甚至已經(jīng)睜不開。
不變的是狗狗對她的依戀。每天,他躺著,媽媽必須也躺著。他睡著,小手還要像以前一樣放在媽媽的臉上。除了狗狗熟睡或是昏迷,何成琴不能離開片刻。包括爸爸和從小帶大狗狗的奶奶在內(nèi),任何人靠近,狗狗都會煩躁大叫“你們走、你們走”。“性情全變了,他難受。”何成琴更加難受。
判兒子死刑的話,何成琴始終沒說出口。
邱培亮有些不甘心,每一個不眠之夜,都不停地用手機查詢著關(guān)于兒子病情的一切,即使在確定放棄治療之后,他還是執(zhí)著地重復(fù)。“惡性的腦干膠質(zhì)瘤,即使切除,鐵定會復(fù)發(fā)。手術(shù)風險大,孩子可能非癱即啞。”邱培亮的查詢,從來沒有跳出過這個結(jié)論圍成的五指山。
邱培亮說,貴州老家有個習俗,孩子去世后,燒成灰裝在盒子里,要找一個沒有血緣關(guān)系的人,送到山上埋進土里,不能立墓碑,也不好祭拜。在寧波開公交車的時候,他聽到過一種叫遺體器官捐獻的方式,孩子離世后,腎臟、角膜可以移植給需要的人,兩者比較,他更愿意選擇后者。“算是換一種方式的延續(xù)吧,或許會有人記得狗狗的名字。”
丈夫的建議,何成琴同意了,但他不敢告訴狗狗的奶奶,一個大字不識的70多歲老人會同意嗎?結(jié)果老人同意了,沒有任何猶豫。
貴州省紅十字會對夫妻倆的捐獻申請很快給予回復(fù),相關(guān)領(lǐng)導(dǎo)帶著兩名腦科專家登門拜訪。
邱培亮了解到,貴州尚未處理過遺體捐獻的案例,雖然孩子被安排住進六盤水市第一人民醫(yī)院,簽了人體器官捐贈表,但能不能成功移植,無論是醫(yī)院還是紅會都沒有把握。
碰巧,貴州紅會一位工作人員剛在重慶接受了腎臟移植手術(shù)。她的建議是,重慶遺體捐贈經(jīng)驗更豐富一些,到重慶試一試吧。
6月13日,夫妻倆帶著狗狗來到重慶。
為什么邱培亮會遠赴千里到重慶來捐贈?在重慶進行遺體捐贈需要怎樣的流程?昨日,記者分別向貴州省紅十字會和重慶市紅十字會了解相關(guān)情況。
貴州省紅十字會一位陳姓工作人員告訴記者,狗狗家屬申請器官捐贈后,紅會讓狗狗住進六盤水第一人民醫(yī)院,并派遣兩位專家前往醫(yī)院與主治醫(yī)生一同進行了評估。醫(yī)生會診后表示,孩子病情 比較特殊,腫瘤位置在腦干部位,很難明確得出孩子還能存活的時間,并且,孩子有可能出現(xiàn)發(fā)病后快速死亡的情況。所以,他們沒有把握在孩子發(fā)病到病逝期間,順利地將孩子送到貴州有資質(zhì)的醫(yī)院進行器官移植,最終建議家長帶孩子到捐獻經(jīng)驗更為豐富的重慶進行捐獻。
重慶市紅十字會相關(guān)負責人表示,紅十字會有見證遺體捐贈的職能,根據(jù)我國人體器官、遺體捐獻的相關(guān)法律法規(guī),為防止捐贈過程中出現(xiàn)買賣、交易等違法行為,器官捐獻者必須在沒有自主呼吸之后才能進入“待捐狀態(tài)”。狗狗目前還有生命體征,所以無法進入遺體捐贈的流程。此外,由于捐贈者來自市外,戶籍信息處于市紅會管轄范圍之外,從其他醫(yī)療救助方向?qū)ζ溥M行救助同樣缺乏政策支持。不過,市紅會表示,孩子的情況比較特殊,將考慮積極協(xié)調(diào)并呼吁相關(guān)機構(gòu)對其給予一定幫助。
6月22日
期盼孩子最后
走得舒服一點
6月22日是一家人到重慶的第10天,狗狗整個晚上都在煩躁地鬧騰,直到10點多鐘,他才像往常一樣摸著媽媽的臉睡去。
幾分鐘后,何成琴感到腿邊一絲濕潤,狗狗尿床了。幾分鐘后,狗狗又將新?lián)Q的褲子尿濕。再換,如此重復(fù)了七八次,何成琴始終沒有叫醒孩子,只是心里有一絲不祥的預(yù)感。
“娃兒昏迷了。”一旁的邱培亮一語道破,他帶來的襯衫、T恤、長褲全被妻子一件件地墊在狗狗身下,他明白,妻子想要狗狗睡得舒舒服服的。
邱培亮掐了掐孩子的手臂,沒有反應(yīng)。他有些困惑,這個時候該往醫(yī)院抱了嗎?剛到重慶那會,醫(yī)生告訴他們,孩子還沒有進入“待捐狀態(tài)”,醫(yī)院還不能接收。邱培亮接受了這樣的說法,離開醫(yī)院租下這間房。護士給狗狗手上插上留置針,每天由邱培亮夫妻給狗狗掛吊瓶,輸兩袋葡萄糖。
邱培亮在網(wǎng)上查到,孩子突然癲癇發(fā)作、昏迷,都可能是病情惡化。
狗狗這兩天狀態(tài)很糟,飯菜早已吃不下。邱培亮將他最喜歡的可樂、士力架、巧克力擺在床頭,孩子偶爾吃兩口,幾分鐘后又猛烈地嘔吐出來。直到晚上,大小便失禁后失去知覺。
當天卻是虛驚一場,抱著孩子,邱培亮三步并作兩步地沖進醫(yī)院,夫妻倆很快又將孩子抱回住處。
整夜,孩子好像很安然地睡著了,邱培亮和妻子開始清洗被尿濕的衣物。陰暗的小房間沒有辦法晾曬,他們一件件地掛在壁燈旁邊,遮去了大半的光亮。
“媽媽,我的手好痛。”第3天早上醒來,狗狗不停地低吟。何成琴扯開孩子右手上的膠布,拔出留置針?粗恢裁磿r候已經(jīng)彎曲的針頭,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緒,眼淚一顆顆落在自己手臂上。
這么多天,她只是想孩子最后的日子走得舒服一點。
邱培亮承認,現(xiàn)在的情況和自己之前的構(gòu)想有些差異,他想過孩子有一張病床,有基本的醫(yī)療條件,也有醫(yī)生不時地看看孩子。
邱培亮最怕別人說他們想要錢,他不停地申明,他們一分錢不要,也不需要特殊照顧,只要讓孩子有一張病床,有基本的醫(yī)療救助就好。
6月27日
孩子,對不起
你的根就在這里
6月27日,昏迷后幾天,狗狗的狀態(tài)特別好,上午起床就吵著要吃冰激凌、喝可樂。這讓邱培亮十分開心,顧不得什么禁忌,急匆匆地跑到外面的小賣部,給他買來一盒奶油冰激凌。
狗狗吃了兩口,放在一邊,斜躺在媽媽懷里,盯著電視看起動畫片,目光專注,輕輕咧著嘴,兩顆虎牙微微地露在唇邊,除了虛弱一點,看起來和普通孩子沒有兩樣。
不過,狗狗依然不讓媽媽離開,只要何成琴一起身,他就撒嬌:“媽媽,你睡到起。”見媽媽溫柔地躺下,他又伸出一只小手,放到媽媽臉上輕輕撫摸。
邱培亮也有“收獲”。兒子已經(jīng)好多天沒有叫他一聲爸爸,發(fā)怒的時候還會不分青紅皂白地讓他離開。今天孩子溫和叫了一聲“爸爸”,讓他高興了半天。
去年10月,夫妻倆給兒子過4歲生日。切完蛋糕,夫妻倆問兒子最喜歡爸爸還是媽媽。鬼頭鬼腦的狗狗當然不會上當,來了個“爸爸、媽媽都喜歡”的答案。
聽到這聲久違的“爸爸”,邱培亮湊近兒子,眼眶有點濕潤:“看嘛,你還是喜歡媽媽一點。”
和兒子膩了一個上午,心情稍稍放松的何成琴中午在公用廚房做了兩個簡單的素菜,大半個月粒米未進的狗狗,勉強吃下幾口米飯。
“帶他出去遛遛吧。”半個多月幾乎未見陽光,狗狗臉色有些蒼白,平時無論父母怎么哄,他一聽到出門就會狂躁不止。但今天,他點頭答應(yīng)了。碰巧,連續(xù)多天的陰雨天氣在那一天臨時斷檔,下 午陽光明媚。
何成琴特意給自己換上一件碎花襯衫,邱培亮笑盈盈地看著妻兒,準備出發(fā)。在場的記者被突然轉(zhuǎn)變的氣場逗得開心起來,給這一家子當起了司機。
在小旅館門口,狗狗盯著一家鹵肉攤發(fā)呆。邱培亮看了看,笑著對何成琴說,這娃娃最喜歡鹵雞爪。何成琴準備掏錢買,邱培亮考慮了一下認為,這個吃了還是不好,最后作罷。
“看看重慶,看看大城市,到哪里都好。”雖然來過兩次,多數(shù)時間蝸在房間里的三口之家對重慶并不熟悉,商量了半天,他們決定到重慶大劇院去看江。
江邊,狗狗在媽媽懷里難得地支起身子,對面朝天門碼頭輪船一聲長鳴,孩子笑著伸手指向天空。邱培亮也笑了,這孩子雖然跟著他去過不少地方,但從沒見過大江,也沒看過輪船,這一聲鳴笛,他肯定以為是飛機來了。小時候他就這樣,聽到飛機嗡嗡的聲音,就開心得不得了。
說著,邱培亮的眼睛里突然暗淡下來。他說,從小孩子就跟著他四處奔波,在寧波他們搬過3次家,孩子3歲多又搬回了老家。兩個月前,他準備帶孩子來重慶檢查時,狗狗就曾問他:“爸爸,我們又要搬家啊,我都不曉得我的家在哪點了。”
邱培亮鼻子發(fā)酸,不知道怎么回答,他喃喃自語:“兒子,爸爸對不起你,爸爸也不曉得哪點才是你的家,但你的根可能就留在這里了吧。”